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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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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

“背我會兒?”引玉停下腳步。

蓮升微微彎腰, 已經做好架勢,毫不含糊地說:“上來。”

引玉卻不上蓮升的背,只是定定看她。

兩日奔波,又是找天凈水, 又是掘地百丈取不化琉璃, 方還煉造了醒火珠, 一番折騰,蓮升眉心花鈿的色澤竟淺了許多。

當初為了滅去那燎原地火, 蓮升可是散盡了靈力,如今要將謝聆的魂煉入地火, 又談何容易。蓮升全然不知自己疲色盡顯, 佯裝無恙地說:“這麽看我做什麽, 不是乏了麽,背你就是。”

引玉笑說:“不要你背, 以為我看不出你在硬撐?我的累不及你萬分之一。”

蓮升原該溫熱的身涼了近半, 正是因為仙力流失,可她總是不動聲色, 若非旁人百般算計著靠近,又怎能知道她的脆弱。

“我……”

引玉就是那厚皮厚臉百般算計的,她捂上蓮升的唇,掌心被地火熏得柔潤綿軟,說:“在我面前偶爾示弱也無妨,別跟我說什麽佛蓮花死根存, 輪回不休、生生不滅之類的話,你是行若無事, 可你當我是不會心疼的麽。”

太直白了, 直白得堵住了蓮升預備的辯白。

引玉收回手, 挨著蓮升說:“要我再看你輪回一世?那我可不依。”

一世太長了,也太寂寞,蓮升怎忍心讓引玉等,所以蓮升說:“我也不依。”

她一頓,又說:“煉造醒火珠是要費些心神,不過還沒走到要再世的地步。”

“我慌。”引玉摸向蓮升的花鈿,“苦等的人是我,又不是你,你哪知道我的難受。”

蓮升心頭好像結了蓮子,苦意漫至全身。她的七世輕輕松松,此世一了便到來世,世世皆不記得前生苦,輪回的是她,折磨的卻是惦念她的人。

“我知。”

天雨無孔不入,落地蒸騰,化成霧氣除僵滅祟,就算是躲在屋裏也不能幸免。

一些奪舍了活人身軀的惡鬼在嚎啕大叫,屋裏人明知道是鬼,竟也不趕它離開,在它尖嚷躁動時,拿了根繩子將它捆縛。

漸漸的,喊叫聲消停,是因為身軀裏的惡鬼不覆存在。活軀變成了空殼子,生息散盡後,便成了真真正正的死屍。

原先屋裏喊叫的是奪舍的鬼,如今那屍體拔涼,哭喊的成了屋裏的活人,留下來的人苦不堪言,喊道:“你怎麽就走了,你還未看一眼外面的天,外面雲開霧散,天朗氣清,你怎麽就走了!”

隔著野草叢生的泥路,另一邊有人敞了窗喊:“走了才好啊,本就是鬼怪奪舍的,你也不怕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,如今餘下的都是活人,節哀吧,出去看看天光,看看花木,看看前路!”

一些人跌跌撞撞跑出去,年紀小些的根本沒見過綠植,蹲在路邊撥弄花草,葉子一塌,小孩兒便猛地收回手,唯恐將苗兒碰萎了。

多少人活了十幾二十年,連日光都不曾見過,如今恨不得赤著胳膊站在屋外,好曬得勻稱一些,他們一顆心蓬勃躍動,遍體鱗傷的心被一通撫順,周身每一處都得以舒展。

就連一些奪舍了活人的鬼,也向往日光,竟直接沖出屋外,甘願淋上滿身天雨,魂靈變得飄飄然,也不肯退步。

肆虐荒原的陰邪之氣,和白雪一齊消融,隨霧氣消散。

遠在蘭水篙,沈蘭翹抱著阿沁的靈牌站在屋外,仰頭忍住欲落的淚。靈牌是她親自刻的,她想,待到她命盡之時,她要將自己的名也刻在這木牌上,她要和阿沁同穴而眠。

“帶你曬太陽了,阿沁。”沈蘭翹說。

這地方人煙稀疏,喊叫聲格外清晰。

沈蘭翹記恨那些害過阿沁的人,一聽到喊聲,渾身一個激靈,怒意填滿胸腔。

她抱緊木牌,循著聲音心跳如雷地跑去,見到了當年欺辱過阿沁的人,此人在阿沁被打撈上岸那日,還曾出言羞辱,比鬼怪可怖,也更引人發恨。

那人狂嚷不休,半個身來不及翻出窗,被一把拖了回去。

沈蘭翹不敢靠近,只是遠遠望著,眼睜睜看著那人被惡鬼咬斷了喉嚨。

鮮血四濺,惡人頭顱墜地。

沈蘭翹捂鼻屏息,不敢出聲,她想,那奪舍活人的鬼多半以為,奪點生氣就不會泯滅,不料那點生氣根本不頂用。

於是鬼往下一倒,和被自己咬斷喉嚨的人死在了一塊。

沈蘭翹捂住嘴唇,笑聲是按捺住了,可眉眼間悲慟的笑意如何藏,她把唇貼到靈牌上,就好像在對著阿沁的耳說話,說:“你看到了嗎,仙姑說的沒錯,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。”

……

引玉和蓮升一路往聞安客棧走,見到許多人感恩戴德跪在路上。

眾人歡欣雀躍,卻不知道晦雪天還春並非神仙降世,不過是有人取來了不化琉璃,有人拿來天凈水,再有人獻出魂靈。

聞安客棧裏,梅望春上躥下跳著。在天雨降下的時候,他便覺察到,雨中含有浩瀚禪意和靈氣,光是一滴就足以將他帶走。

如今門窗緊閉,他還是周身輕飄飄,就好像這魂隨時要飛出軀殼,上天下地。

柯廣原坐在櫃臺後,看梅望春時拿著掃帚上樓,沒多久又急匆匆跑到樓下,掃帚一甩,人便躲到了在桌底。

梅望春的神色不算惶恐,只是極其不安,就好像柯廣原還當游魂的那些年,不知道能在何地藏身。

“你歇一歇,如今厲壇之祭結束了,天也變暖了,外邊草木生得正好,竟好像回到了從前,卻又比從前更好。”柯廣原感慨,慢悠悠從木桌後踱出了門,瞇眼打量天上的雲和雨。

有個小孩兒歡呼著跑過,多半是家中長輩跟他說過什麽,他竟訝異停下,仰觀著柯廣原說:“掌櫃,原來你不是鬼呀。”

柯廣原欲言又止,跺腳說:“我當然不是!”他尋思著,他怕是得花上一些時日,才能顛覆旁人的印象了。

那小孩喔了一聲,正在興頭上,沒一會便飛奔著跑遠了。

梅望春眼巴巴盯著屋外,扯著嗓喊了柯廣原一聲。

柯廣原回頭,瞇眼看到梅望春那張嘴開開合合,似乎有話要說,趕緊走了回去,問:“想說什麽啊,怎麽猶猶豫豫的。”

此時孫稟衣還在樓上,梅望春方才拿著掃帚上去,就是借著打掃的名義,在孫稟衣門外晃了一圈。

那少年郎比他如今這身軀要年輕許多,看著也是個靠譜的,應當不是什麽薄情寡義之人,不過麽,以前到底是當少爺的,也不知吃不吃得苦。

柯廣原踏進屋,將梅望春上下打量,說:“這是怎麽了,祭厲壇的前一日,也不見你這般愁眉苦臉。”

梅望春手腳俱是輕悠悠的,當真有種要魂飛魄散的錯覺,擠出笑,良久才說:“這雨要把我送走了。”

“啊?”柯廣原瞪直了眼,這才聽到外面有人喊,說奪舍的鬼祟全都死了,這回餘下的全部都是活人。

梅望春撓頭,方才那上躥下跳的勁一下全沒了,把肩上粗布一甩,擦起桌說:“雖然仙姑允了我,可天要送我走,仙姑又要如何攔。我猶猶豫豫,不知道是走好還是不走好,不走麽,我命數該絕,如今占著別人的軀殼,委實違逆天理,可要是走,我又……不太舍得聞安客棧和晦雪天。”

他模樣本就長得憨厚,眼一紅,跟個傻子一樣,忙不疊又說:“自然也舍不得掌櫃您,我方才上去看了那新來的,不知道他悟性高不高,學不學得來那雕牡丹、雕桃花的。”

柯廣原怔住,這幾日梅望春單方面同他稱兄道弟的,他又認認真真教過梅望春雕花,竟忘了面前人其實是鬼祟。

他這大半輩子,人也做過、鬼也做過,又見過不少生離死別,可到了這關頭,心底還是五味雜陳。

“我就是……”梅望春又撓頭,把鋥亮的桌又猛擦了幾下,說:“挺喜歡掌櫃您給我取的名字,望春,如今真的望著了。”

柯廣原磕磕巴巴:“等仙姑回來看看呢,萬一仙姑有法子,你用不著走。”

“我占別人身軀,日後要是擄不到活人生氣,就算不被天雨送走,這身軀也是會死的。沒了軀殼,難不成我再尋一具麽,奪舍活人的惡事,我……萬不會再做一次了。”梅望春把抹布甩回肩上,左右打量著,想在走前再做些活,他頓了頓,又說:“我身上有業障,也不願掌櫃的沾上,如今想想,我還是趁早走了為好,就別勞煩仙姑了。”

梅望春看見窗欞上有灰,匆匆走過去擦拭,才擦兩下,胳膊便被按住了。

柯廣原啞聲:“天雨會把你送到哪啊,還能轉世投胎麽,我要是去收養個小孩兒,許還真能讓你做我兒子。”

梅望春硬生生憋住眼淚,眉目間滿是悵然,卻惱笑說:“你要真收養我,我也抗拒不了,可惜我要是能轉生,多半是沒有記憶的,否則你還能管我叫兒子,我管你叫兄弟,咱們各論各的。”

引玉和蓮升便是此時回來的。

看到簾子一掀,柯廣原喜極而泣:“仙姑!”

梅望春也望了過去。

引玉和蓮升相繼進了客棧,兩人身後跟著薛問雪、粉衫丫頭,還有一個渾身裹著白麻布的“人”,卻不見謝聆。

柯廣原探頭看向屋外,說:“謝聆上哪去了?”

薛問雪沈默不語,目色深沈。

“走了。”引玉全然不提醒火珠的事,只說:“除魔衛道去了。”

柯廣原走去翻賬簿,搖頭說:“怎不回來說一聲,他的房錢給多了,還沒退還呢。”

“先放著吧。”引玉回頭,看見桃妖撐著傘卡在門外,不由得笑出聲,擡手往傘紙上敲敲,說:“收了傘再進來。”

桃妖慢吞吞收傘,進門後見門扇搖搖晃晃,便小心翼翼將其一拉,門隨即嘭地合上,將她嚇了一跳。

單薄門窗遮不住外面的動靜,一些人叫叫喊喊,明明原先被奪舍的人早就死了,如今卻好像又痛失了一回親人。

親人……

自打柯廣原回到這軀身,唯一與他親近的,就只有梅望春了,梅望春怎會當不得他的親人?

他看著引玉和蓮升,渾濁的眼又濕淋淋的,說:“我此前得兩位仙姑救命,這大恩還未報上,如今鬥膽想請仙姑幫老叟我一個忙。”

梅望春楞住,當即明白柯廣原想說的話,出聲打斷:“他腦子不清楚,仙姑莫理會他!”

柯廣原卻悲極痛極地瞪去一眼,冷聲說:“我孤家寡人,你還想……”

“你說。”引玉說。

“梅望春是奪舍而來的,如今天雨綿綿,他怕是要走了,我懇請二位仙姑將他留下!”柯廣原捋平了下擺,作勢要跪。可他跪不了,他的雙膝被金光托住了,不論怎麽使勁,都沈不下一寸。

“不必行此大禮。”蓮升平淡開口。

梅望春走出來一步,臉上又哭又笑,近似瘋魔,偏偏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經了心的,鄭重道:“仙姑我去意已決,奪舍之事本就有背天理,此時不走,我日後也必定是要走的,我不留!”

“你此前還求著我們不殺你,明明只過去寥寥數日,竟然恍如隔世。”引玉怠聲感嘆,拉開椅子坐下。

“只是……不知道我要是被天雨送走,是會直接泯滅,還是入輪回。”梅望春抓了抓頭發,搖頭說:“算了,就算能輪回轉世,我也會忘卻今生所有,和泯滅沒什麽不同。”

蓮升將梅望春上下端詳,擲出冷靜的四字,“是能入輪回的命。”

“我?”梅望春怔住,指著自己說:“能輪回?”

“晦雪天春還,少不了你的一份力,雖然微薄,卻也不可或缺。”蓮升朝梅望春的靈臺點去,又說:“去吧,你必不會泯滅。”

梅望春臉上苦澀盡褪,轉身看了這一屋子的人,目光頓在柯廣原身上,笑說:“掌櫃的,來世有緣再會!”

柯廣原呆站不動,良久才背過身,那身子骨好像枯敗的老樹。他擡手用力地揮了一下,吐出顫巍巍的兩個字:“走吧。”

梅望春走去撩開簾子,突然想到點兒事,扭頭對引玉說:“仙姑,此前你讓我雕的蓮花,我已經雕好了,就在你們初來時坐的那一張桌上。”

引玉險些忘了這回事,沒想到梅望春還記著。她微怔,忙不疊望向身後。

堂中的桌椅已經換過一批,因為那時靈命使馭無嫌的軀殼過來,搗得一些桌椅徹底修補不好。

“桌角上。”梅望春笑笑,又說:“雕得不算好,仙姑莫怪。”

“多謝。”引玉說溫聲說。

梅望春步至雨下,印堂上微不可察的鬼氣被洗滌一凈,那具身軀仰身而倒,咚地著了地。

柯廣原終於轉身看向屋外,明知梅望春的魂已經被渡走了,卻還是用力揮了手。

良久,他才啞聲說:“果然人鬼殊途,終究不能同去同歸。”

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,聞安客棧卻好像安靜了許多,又空曠了許多。

“我們明兒也要走了。”引玉說。

柯廣原怔了許久,說了一聲“好”。

引玉斂了目光,在堂中兜兜轉轉,終於找到了梅望春說的那張桌子。她敲著桌面說:“是這張。”

果不其然,桌角上鏤了一朵蓮,蓮花雖然不及半個掌心大,卻還是精致可愛,一看便知道是上了心的。

引玉用目光描摹,覺得梅望春應當借鑒了畫卷上的蓮池,否則怎會刻得有幾分像。

“你何時讓他雕的?”蓮升走過去問。

引玉思索了一陣,說:“好像是你我入畫被那兩個丫頭捉弄的那日。”

蓮升頷首,摩挲起那蓮花刻痕,淡聲說:“想起來了,我當你那時說的是玩笑話,沒想到他當了真。”

“上樓去。”引玉轉身,扶著欄桿慢騰騰往上走,哼起當年在清風臺上聽到的塤曲。

蓮升上樓前,讓柯廣原給桃妖找個房住,別的不用管顧。

引玉沒回她和蓮升住的那間,而是繼續往樓上走,推開了“春山笑”的門。

屋裏一塵不染,顯然是被打掃過的,許是梅望春料到自己要走,根本閑不下來,把聞安客棧上上下下都打理了一番。

引玉坐到窗邊矮塌上,托著腮朝望仙山看,山影郁郁蔥蔥,蒙至山腰的灰霧全部散盡,可惜還是望不見山巔,那山巔入雲,差一步就能到白玉京。

門外窸窸窣窣一陣響,蓮升方要關門,察覺有人靠近,便特地頓了一頓。

來的竟然是孫稟衣,孫稟衣換下了那身錦袍,如今一身粗布麻衣和以前的梅望春別無二致。他端著盤子,說:“仙姑,這是望春哥之前叮囑的,他……料想仙姑回來要嘗酒,提前讓我拿去溫了。”

蓮升擡臂,手背往酒壺上一挨,果然是熱的。她接過盤子,說:“費心了。”

孫稟衣合上門,轉身便走。

引玉在窗邊半挨半椅,一身懶骨果然是打不直了,打趣說:“梅望春是個會來事的,沒想到我們誤打誤撞,找來了個人接他的活。”

蓮升端酒走近,把杯子往引玉面前一擱,拎起酒壺汩汩倒酒。

“再多些。”引玉往矮案上一伏,目不轉睛地看著杯中酒液。

“要溢出來了。”蓮升本想放下酒壺,手腕卻被引玉按住。這一按,她腕骨便抖,少許酒液從壺嘴裏流出。

這下,杯裏的酒當真漫了出來。

引玉捏起酒杯,仰頭一口喝盡,側頰酡紅如醉。

蓮升清楚,這人萬不會輕易醉酒,一定是裝的,可她就是願意與引玉做這一場戲,俯身聞引玉唇邊酒香,平靜問:“醉了?”

“你覺得我如今有幾分醉?”引玉坐起身仰頭看蓮升,狀似邀吻,兩指卻故意往案上一沾,把潑灑出來的酒跡攪勻了,轉而朝蓮升的耳垂和下頜碰去。

蓮升只手撐住案沿,俯著身一動不動,說:“兩分?”

“兩分太少。”引玉噙住蓮升沾了酒香的耳垂,循著側頰舐吻到下巴尖,留下的氣息比酒液潮潤,“你渡我一口,我就能醉上五分。”

蓮升僅是聞到酒香,便醉得微微晃神,一口酒怕是還沒渡給引玉,自己就先醉倒了。

她別的都能答應,唯獨這個不難,幹脆擡手把引玉按到窗欞上,拎起酒壺往對方唇邊送。

壺嘴一傾,醇香酒液咕咚流出,打得引玉脖頸衣襟接濕。她才像是窗外被細雨滋澤過的花草,引得人想上前采擷。

“現在幾分?”酒壺已空,蓮升索性放下,手背朝引玉下頜拭去。

引玉乖慵地倚著,白衣沾了酒便透出皮肉之色,不,哪是什麽皮肉之色,分明是欲/色。她掰著手指數,說:“一分,兩分,三分,當有三分。”

“你當真千杯不倒?”蓮升勾起引玉濕淋淋的衣襟,不料後腰被攬上,她往前一傾,不得不屈膝跪坐在矮塌上。

引玉笑著,鬢發淩亂如煙,打濕酒液的脖頸瑩潤如玉,仰身湊到蓮升耳邊說:“也不是真能千杯不倒,我醉的時候,你可也見過。”

“何時?”蓮升和她相貼,幹幹爽爽的外衫也被沾濕,如被酒氣包裹,醉得熱意上頭,將靈臺清明和少許禪意全部撞碎。

引玉咬上蓮升唇珠,翹開皓齒,纏攪著她的舌,含糊地說:“再渡我一口。”

“酒沒了。”蓮升拎起酒壺晃晃,挑起引玉下巴反將一軍,親得她來不及吞咽,只能微張著唇頻頻喘噎。

引玉擡起疲軟的手,朝兩人相貼的唇摸去,含糊地說:“就這樣渡,你會的。”

衣裳有一半堆到了塌下,好像瑩白涓流,其上潮了大片,也不知是酒液,還是別的什麽。

引玉化成水,化入蓮升懷中,情潮汪漾,心也悠蕩,只能不清不楚吐出一句:“到十分了,蓮升。”

蓮升也醉。

直到夜深,燭光一亮,窗紙上交疊的身影久不見離。兩人遂又入畫,在畫裏的芙蓉浦搗得蓮池漫漶。

引玉伏在池邊,撥弄一株她親手畫出來的蓮,後背被蓮升伏上。

蓮升貼著她的耳問:“七世之久,你一直看我?”

“說起來,你在凡間的落魄模樣都被我見過的,有幾次我還看著你合眼,別人傷心痛哭,我卻開心,因為你此世一了,下一世就要來了。”引玉慢悠悠說。

“你打定主意要帶我到白玉京?”蓮升輕哂。

引玉應聲,意味不明地說:“我便直說了,我垂涎你許久,但那時你油鹽不進,我便只能使點兒齷齪手段。”

“怎麽能算齷齪。”蓮升皺眉。

“上不得臺面。”引玉嘴邊笑意一滯,說:“只是你千算萬算,算岔了靈命。”

蓮升握住引玉撥弄蓮枝的手,說:“待到芙蓉浦,許又能知道一些事,靈命的心思,如今還是猜不透。”

引玉望向遠處高樓,瞇眼說:“只可惜香滿衣和雲滿路那時年幼,又早早被無嫌封住,許多事都不清楚。”

蓮升倏然道出一個名字:“康香露。”

“嗯?”

蓮升說:“康香露必也去過芙蓉浦,她如今定還在兩際海,不妨去問問她。”

翌日一早,引玉和蓮升從畫裏出來,竟見桃妖和她那“啾啾”已經在堂中坐著,薛問雪也在一旁。

薛問雪收拾好包袱,起身說:“仙姑,可能容我同二位一路?”

引玉看了桃妖,又看她邊上那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的僵,對蓮升說:“倒也不是不行,好有個照應。”其實是,如果她和蓮升有事走開,也好把桃妖暫時托給薛問雪。

耳報神在桌上躺了半日,陰陽怪氣說:“帶上吧,也好有個人攬著我,省得被你倆丟來丟去,我老人家可經不住折騰。”

於是乎,木人被引玉拋到薛問雪懷中,薛問雪目不斜視,還是不看它。

知道仙姑要走,柯廣原提前備了吃食,連酒囊都裝滿了,執拗地要將仙姑送到城門。

他不想多說,省得一雙眼含不住淚,猛地轉身揮手,說:“幾位保重,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啊,日後有緣再敘!”

“仙姑,且慢!”

引玉回頭,見遠處一個身影緊趕慢趕而來,竟是……沈蘭翹。

沈蘭翹氣喘不定,將兩個香囊分別塞到引玉和蓮升手裏,擠出笑說:“仙姑莫怪,我昨兒特地到聞安客棧打聽,從掌櫃那得知了二位今日要走,特地來送仙姑一程。我啊,手上沒有送得出手的物什,只好連夜繡了兩個香囊,還盼仙姑別嫌棄。”

繡的是如意紋,針線密而細致。

“多謝。”引玉牽起蓮升的手,往她掌上放了一只。

沈蘭翹退開一步,眉眼間的惆悵已然散去,作禮說:“我代阿沁謝過仙姑,願二位仙姑事事如意。”

這是極好的祝願,蓮升握住香囊,淡聲問:“你有什麽打算。”

沈蘭翹笑說:“我想帶著阿沁的靈牌回家一趟,過段時日再回來,我答應她許多,要一一兌現才是。”

“還回來?”引玉詫異。

沈蘭翹頷首,說:“阿沁的墳在這裏,我帶不走她的屍骨,自然還要回來。”

蓮升已經收好了香囊,擡眼對沈蘭翹說:“伸手。”

沈蘭翹微楞,忙不疊遞出雙掌,只見蓮升將一只紙人放到了她掌心上。

巴掌大的紙紮,不是用剪子平平剪成的。

“還禮。”蓮升輕撚手指,說:“保你暢通無阻,一路平安。”

“多謝仙姑。”沈蘭翹抿唇忍淚。

天已晴,春日至,此去一別,不知何年再會。

作者有話說:

=3= 第三卷 完

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出自《臨江仙·送錢穆父》蘇軾

☆ 知我思憂 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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